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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細腰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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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每鼓起勇氣央求,石用伶總是冷笑說:“我的舞,教給誰也不能教給你!”

石用伶對幽草很壞,說是義女,其實是粗使丫鬟。幽草在練舞場上待得久了,偶爾比劃出一兩個優柔的舞姿,被石用伶看見,必遭痛打。她用帶倒刺的鞭子對幽草從頭到腳地猛抽,厲聲喝罵:“沒用就去死!學那個幹什麽!”幽草逃不出石用伶的手心,只痛哭著大喊:“再也不敢了!阿娘饒了我!我再也不敢了!”這種打罵哭號驚天動地,旁人無不掩耳,不忍卒聽,低聲議論道:“這是做什麽呢?石班頭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啊。”

石用伶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。自從領養幽草,她就不再跳舞,連皇帝命令她也拒絕。她說她老了,腰身僵硬了,舞不動了;又說全副精神地照顧孩子,舞技已經荒疏了。這些話壓根兒就沒人信,但是人們在她面前都含笑低頭地表示認同。她罵幽草是個來討債的小吸血鬼,吃她的,穿她的,還事事要她操心,連她養的韭菜都被這小鬼克死了,只怕遲早有一天自己也要死在這小鬼手裏。其實人們心裏更認為幽草遲早有一天會死在石用伶這老妖婦的手裏——黃泥花盆就丟在屋檐下,空空的,蜘蛛在盆口織起了網——石班頭是如此地不上心,連韭菜都養不活,還能養活幽草麽?

但是幽草確實在慢慢長大,就像石頭下的小草,雖然歪歪扭扭的,卻是堅韌地長起來了。她的身量漸漸高了,是個很窈窕的姑娘,常年清瘦的面頰豐潤了,並滲出淡淡的紅暈。她的神情溫柔而沈靜,和人說話時,總是一低頭,唇邊浮起兩渦羞澀的笑容,不僅如此,她的舉止中還流露出一種高貴端莊的氣質,風采出眾猶如一位公主。她長得比石用伶還高,穿著石用伶的舊衣服,手腕總露在外面。她跟在石用伶的身後,兩人就像是姐妹——一個暴戾怪癖的姐姐和一個溫和安詳的妹妹。幽草的日子終於苦到頭了呀,人們暗暗地替幽草高興,她這樣美麗的女子,一定會有一個好出路。許多樂師和舞伎都對幽草抱有這樣簡單天真的祝福,然而可惡的石用伶啊,她總給幽草穿最難看的衣服,不給她釵環首飾打扮,她甚至不許幽草在前額塗鵝黃貼翠鈿哩。她想方設法地在這塊盈盈美玉上撒滿灰塵,但是,哼!她歹毒的心思不能得逞,幽草是那樣地美麗,天然去雕飾。

最後連旁人也忍不下石用伶的刻薄了,他們決定出手援助,將幽草帶離石用伶的身邊。機會來了,皇帝要宴樂,需安排歌舞。這樣一場小規模的普通游樂,石用伶是不用費心過問的。於是有人對她說,讓幽草跟著來打打下手罷,她可以替老樂師抱樂器,也可以替舞伎們整理衣服,或者調調胭脂什麽的。反正閑著也是閑著,而雜事這麽多,總需要人來幫忙。

“去罷去罷。”石用伶不耐煩地揮揮手,懶懶道,“我也養膩了她——沒用就去死!她愛幹嘛幹嘛。”

幽草並不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麽樣的命運,但是,石用伶肯放她出來,是個好開端,旁人都替幽草高興呢。他們已經計劃好了,要讓幽草出現在皇帝面前。她是那樣光彩照人,一定會被皇帝註意,幸運的話,她會成為皇妃吧?從此,她就再不用受那妖婦的欺壓了呀!

黃昏時分幽草被人喚去了,她還真以為自己要去打下手,老實帶勁兒地替舞伎們抱著衣服包袱。但是,舞伎們把她拉到梳妝臺前,七手八腳地替她打扮起來。等裝扮完畢,幽草驚呆了,舞伎們也驚呆了——菱花鏡裏的那個麗人啊,真像仙女一般明妍。“哦,來吧,來吧。”領頭的舞伎輕輕拉起幽草的手,領她站在薄薄的帷簾後,叮嚀說,“這場《踏歌舞》完結時,穆善才會彈起《萬壽無疆》的曲子,那時候你就出來,把這朵花獻給陛下。這是很重要的事,一點兒不能錯,你記住了嗎?”

幽草沒想到自己被委以這樣的重任,她捧著那一大朵玉盤似的牡丹,戰戰兢兢地點頭應道:“記……記住了。”

開始了,伴隨著叮咚走珠般的樂曲,舞伎們連臂踏歌,清麗明朗的歌喉,飄飄飛揚的彩袖。時間一寸一寸地燃燒著。快到了,就快到了!幽草盯著手裏的牡丹想,仿佛死囚在等待午時三刻的鼓聲——咚!

幽草心裏一顫,以為自己是因為緊張而出現了幻覺。

咚……咚……

真的有鼓聲傳來。幽草迷惑地擡起頭,四下裏看看,周遭的旁人卻沒有分心的,只專註地盯著那旖旎多姿的舞蹈。咚咚咚咚……遠遠的鼓聲在催促,幽草的手顫抖起來,仿佛被什麽東西牽扯著,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。

咚……咚咚咚咚……咚……

鼓聲急切起來,一聲聲聽在耳中,都是雷霆震蕩。幽草瑟瑟發抖,周圍的人卻一無所知般渾不在意。為什麽?為什麽?這是哪裏傳來的鼓聲?難道只有她聽得見麽?

咚……咚咚咚咚……咚……咚咚咚咚……咚!咚!咚!

玉盤似的牡丹花落在地上,幽草舉起手來捂住耳朵,但鼓聲仍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心裏去。她的心隨著那聲音狂跳不止,她忍不住要尖叫,卻叫不出聲,因為沒有任何語言任何發喊能洩出胸中那股激蕩。她需要另一種聲音、另一條舌頭,她甚至需要另一個身體和另一片天空。那鼓點是霹靂,一道道地撕下她的血肉來。她要炸裂一般,天旋地轉。

那究竟是什麽聲音,就像熊熊烈火,吸引著一只小小的飛蛾?

幽草狂奔起來,循著那鼓聲,沖出了華麗的殿堂。什麽皇帝,什麽萬壽無疆,天下沒有什麽東西能比這鼓聲更致命更誘惑了。她覺得自己的腿是如此虛弱,用盡了全力仍跑得這樣緩慢。她恨不能飛起來!血沸騰了,心激跳得如一把短劍要刺破胸膛。淚水奔湧,她一面奔跑一面號啕。無端的悲傷,不可遏抑的悲傷,就像無衣的孤兒在雪夜裏想起了母親。是的,是的,想起來了,很多年以前看過的,兩條巨龍你死我活的爭鬥!那時候,心裏就是這般地悲傷。現在那悲傷像熔化的黃金在血管裏流淌,滾燙的悲傷,灼得她無處逃遁。除了放聲大哭她還能做什麽呢?如果什麽都不能做那就去死罷!沒用就去死罷!她拼命跑著,沖向那蠱惑邪魅的來路,不管前方是什麽她都必須去,哪怕是陰謀或絕望的深淵。

鼓聲時疏時密,或緩或疾,忽如長夜漏滴,忽如萬馬奔騰。風驚雨慟,水盡雲窮,日隳月墜,地裂天崩。被遺忘的秘密,被腰斬的回憶。那是蒼茫悠遠的召喚,亙古不變的召喚,是父母泣血般呼喊著迷途的幼兒……嘩啷一聲推開門,幽草連滾帶爬地撲上去。屋裏沒有點燈,淒清的天光從半開的窗外幽幽照來,石用伶斜斜地椅在床上,一手支著腮,一手閑閑地扣擊著懷中的小鼓。那只鼓兩頭粗,中間細,慘白的鼓架上蒙著純黑色的皮。當石用伶用五根手指隨意地輕敲那黑暗的鼓面時,幽草的心血就隨著那聲息洶湧,幾乎要昏迷過去。“阿娘!阿娘!”她喊,抱著石用伶的腿,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,只是淚如雨下。

石用伶隱約而淡漠地笑著,撫摸那黑皮的細腰小鼓,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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